发布于 26天前

二进制墓碑：数字永生背后的AI情感经济

数字永生联合研究小组

“你是中国人吗？你爱中国吗？你愿意中国好吗？”

2024年9月南开大学105周年校庆典礼上，已故首任校长张伯苓的身影再次出现，并与现任校长陈雨露“同台对话”。这并非科幻电影桥段，而是研究团队借助数字人、文生图、图生视频等技术构建出可实时应答的数字化身，结合真人实拍，复现1937年“爱国三问”的经典场景。当生死界限在代码冲击下剧烈摇晃，技术创造的究竟是人性的救赎，还是赛博世界的潘多拉魔盒？值此清明之际，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复旦大学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与腾讯研究院组成了“数字永生联合研究小组”，探讨AI时代里与数字永生相关的一系列问题。

当代码开始为逝者呼吸：

一个正在发生的未来

人口死亡高峰的浪潮正席卷全球，而在中国，这一高峰的来临速度之快、规模之大，对社会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随着20世纪中叶后几波出生高峰人群逐渐步入老年，中国人口老龄化进程加速推进，死亡人数快速增长，从2024年至21世纪末，中国预计将经历总计12.3亿的死亡人口，年均死亡数将高达1600万^[1]。

图1：从2000年至2100年中国死亡人口在年龄-时期维度的变化趋势

数据来源：张震,李强.中国人口死亡高峰的特征与演化机制[J].人口研究,2024,48(03):20-34.

（一）重新定义死亡

1. 生物学终点vs数字永生

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是指生物个体无法维持生命活动而永久地停止生命，即细胞和器官的组织结构与功能的永久性破坏。在漫长的医学发展史中，呼吸和心跳停止曾被作为判定死亡的唯一标准。20世纪60年代以后，脑死亡成为很多国家新的死亡判定标准，即包括脑干在内的全脑功能不可逆的丧失，自主呼吸停止、深度昏迷、脑干反射全部消失。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心肺死亡关注循环系统终止，而脑死亡则强调意识功能彻底消亡。脑死亡的判定标准比心肺死亡更复杂且只能由专业医生判定。目前我国法律上关于死亡的标准依旧是心肺死亡。

在数字永生技术的推动下，死亡的边界正在被重新塑造。数字永生是为人去世后主动或被动地以数字形式延续其存在的方式。在现有技术条件下，“逝者AI”是数字永生的主要应用模式，借助逝者的数字足迹来“还原”逝者，使其以数字化形式永久存在并具备“可互动性”^[2]。逝者AI仅是数字永生的过渡阶段，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认为，21世纪30年代末人类可以实现“人脑上传”，逐步把智力、性格和技能转移到非生物载体上，实现真正的永生。

2. 数据复刻是否算“活着”？

“永生”始终是人类探索与追求的核心命题。几千年来，人们试图寻找获得永生的方法。从神话到科学，从灵丹妙药到AI复活，无一不在试图用各种方法打破有限寿命的桎梏。如今科技正在尝试用数据与算法赋予生命新的“存在形式”，2021年1月，微软获批了一项以聊天机器人的形式“复活”逝者的新专利。这项技术通过分析逝者的语音数据和社交媒体内容，模仿其性格、声音和讲话特点，创建AI机器人与亲人实时对话。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爆发，这一技术的门槛进一步降低。

但“数字永生”如同忒修斯之船浮在每个人心中：当记忆、性格、社交关系都被逐一数字化替换，那个在屏幕里对你微笑的存在，是否还能被称为“你爱过的人”？

（二）数字永生的诱惑

1. “把我的脑数据刻进卫星”：技术狂热者的数字永生

在科技乐观主义者看来，数字永生不仅是悼念逝者的手段，更是一种突破生物寿命极限的方法。特斯拉创始人埃隆·马斯克的“脑机接口”项目试图通过神经科学与人工智能的结合，探索人类思维的数字化存续。在更极端的设想中，未来个体的全部认知和记忆可以被转化为数据，并存储在量子计算机或太空卫星中，以超越生物载体的限制实现永生。

2. “囡囡吃饭没”：平民化的数字招魂术

如果说技术狂热者的数字永生关乎自我延续，那么普通人的数字永生更多的是一种情感需求。近年来，一些公司推出了基于语音和文本数据的“数字交互逝者”，可以模拟亲人的语调、用词习惯甚至生活方式，向生者提供情感陪伴。2023年3月，B站up主吴伍六运用AI技术成功“复活”了自己奶奶的虚拟数字人形象，当吴伍六提问时，“奶奶”对答如流。看似简单的对话，让人产生亲人仍在身边的错觉，弥补了现实中不可逆的情感缺失。

图2：“脑机接口”项目

图3：B站up主吴伍六与“奶奶”的对话

数字永生需求图谱：谁会需要“永生”

生与死的界限正在被技术重新定义，但并非所有人都对“永生”抱有相同的期待。老年人因亲历生离死别，更倾向于接受生命终结，将死亡视为自然规律，其数字永生需求聚焦于精神传承和遗忘抵抗，如在HereAfter AI的宣传案例里，提到有人利用它来创建自己的虚拟化身，试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而青年人，更容易受到个体主义与技术乐观主义的影响，期待技术能在未来突破生死界限，使个体意识得以延续。

（一）不同人群的需求

1. 失独父母群像

2024年《人口与经济》杂志刊发的《中国死亡独生子女母亲总量及变动趋势再研究》发现，目前年龄在50岁及以上的“曾生子女无子女”妇女数量约为288.8万人，且死亡独生子女母亲规模快速增长趋势将保持稳定^[3]。

2024年初，“超级头脑”工作室携手汇智智能，基于CarrotAI大模型推出Agent云平台，成功打造AI数字生命行业智能体平台，推出国内首个数字生命行业小模型，深度运用于“数字生命”核心业务场景，为用户带来了更加智能化、个性化、定制化的交互体验，成功帮助3000余个家庭“复活”亲人。

2. 数字原住民的遗产新形态

自2017年至2023年，中华遗嘱库共收到488份涉及虚拟财产的遗嘱。《2021中华遗嘱库白皮书》显示，80后人群的遗嘱中，涉及的财产有17.3%是所谓的“虚拟资产”；而在90后人群的遗嘱中，这个比例则更是上升到了21.75%。其中，北京、上海、广东三地数量最多，分别达到了162份、147份、129份，占到总数的89%以上^[4]。

3. 富豪永生俱乐部

香港富豪圈悄然兴起的“数字永生俱乐部”，正通过尖端AI技术实现跨越生死的家族记忆传承^[5]。由石榴科技创始人Frank主导的“意识永藏”项目，以200万元十年服务周期成为高净值人群的新宠。该服务通过记忆承载-思想复刻-意识上传最终实现数字永生。不仅能复刻逝者的声纹、容貌和思维逻辑，更能通过动态数据更新实现数字生命的持续进化。

该项目采用“双轨并行”的数据采集机制：线下通过8次深度访谈建立结构化记忆图谱，线上则通过全天候的数据收集工具实现。团队为用户设计了一个包含268个问题的题库，日常可以通过智能耳机进行录音。技术实现层面，团队基于DeepSeek开源大模型进行深度微调，通过提示词优化和个性化参数调校，使系统能识别并模仿用户的情绪反应。产品交付采用本地部署模式，将交互系统集成至用户终端，形成包含记忆库、个人分身模型和数字形象的三位一体解决方案。

（二）心理战：对抗遗忘的全民焦虑

1. 银发族的孤独心理学

数字复生技术或可成为银发族应对生命终局的情感解决方案。老年群体尝试“复活”逝者，或者提前为自己建立数字人分身的原因有很多，往往皆与维系情感联结这一需求密切相关：在HereAfter AI的宣传案例里，提到有人利用它来创建自己的虚拟化身，试图给子孙后代留下些什么；有人则用它来再现逝去的亲人，试图与逝者对话。往日时光已不可追，但数字复生可以逼真地还原过往，实现情感需求的满足。同时需要注意的是，技术成了老年群体应对孤独的止痛剂，却也暗藏风险——过度依赖虚拟陪伴可能导致现实哀悼进程停滞、加剧现实社交退缩等影响社会参与问题。

2. 年轻人的数字生死观

对于00后乃至更小的数字原住民来说，在网络上记录一切的数据化生活，本就是习以为常的。然而，Z世代对数字复生的态度却呈现出显著分歧，技术乐观主义与人文主义相互碰撞。

B站00后up主吴伍六，利用ChatGPT和Midjourney等AI工具，生成已故奶奶的虚拟数字人，展示与其相关对话，并得到“小时候嘲笑数字生命，长大后理解数字生命，成熟后爱上数字生命，离去后变成数字生命。”等支持性评论。同时，同时，反对AI滥用的声量不容忽视，在微博、豆瓣等社交平台，“你能接受用AI复活亲人吗”等相关话题持续引发热议。

图4：微博“#你能接受用AI复活亲人吗”相关讨论

数字永生产业图谱：谁在制造“永生”权

（一）数字永生技术的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是数据单向呈现模式。这种模式中技术主要聚焦于数据的收集和回顾。许多社交平台和云存储服务自动选取用户一年内的重要照片、聊天记录、互动数据，并生成视频或图文合集。这些数据虽然并不具备智能交互能力，但在用户离世后，可作为亲友缅怀的载体。例如，苹果的“数字遗产”功能允许用户授权特定亲属在其去世后访问个人照片、信息等数据。在这一阶段，数字永生仍处于被动存储阶段，更多是对生前数据的整理与再现，而非逝者形象的动态延续。

第二阶段是虚拟情景再现模式。这种模式的表征是重建逝者的即时影像——而非再现逝者的过去影像，并将其置于特定的虚拟或现实情境中。如2021年底江苏卫视跨年演唱会，邀请“复生”的邓丽君走上舞台。但虚拟情景的再现模式依然是单向度的，它创造的依然是被“看”或被“感知”的影像。

第三阶段是类智能交互模式。这种模式中技术主要聚焦于智能交互，开启了生者与逝者虚拟交流的情境。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让逝者能以生前的语言风格、微表情特征甚至思维习惯与生者持续对话。这一技术演化可分为两个关键阶段：第一阶段是“复生”文字机器人。2017《纽约时报》记者James Vlahos在父亲癌症晚期时，将其9万字的语音记录转化为具备学习能力的聊天机器人。第二阶段则是多模态“复生”影像人，增加部分思想的克隆，通过AI大模型进行训练，实现形象和思想的全面AI化；更进一步全方位进化成为具备本人情感人格、思维模式、语言习惯、知识体系的AI数字人，2024年商汤科技年会上，被“复活”的汤晓鸥教授，可以看作是近似于这一模式的例子。这种智能交互模式在国内外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应用。它最重要的突破是将近年来比较流行的人机对话场景转换成了人人对话场景。逝者不仅是形象的“在场”，更仿佛是情感与意识的“在场”。这种数字复生更接近于一种数字生命的存在。

在类智能交互模式的基础上，未来数字复生技术可能迈向意识自主演化模式。这一模式不仅是对逝者形象、语言和思维方式的重现，而是赋予“数字人”自我成长、独立决策的能力，深化其与现实世界的持续交互能力。更进一步，意识解码技术的突破或推动个体意识的迁移与融合，通过脑机接口采集神经脉冲数据，结合生前完整的数字轨迹，构建动态意识图谱模型。届时，“数字人”不仅能应答互动，甚至会产生原创性思维，发展出超越本体的认知维度。

（二）产业链解剖：造神者与朝圣者

数字永生赛道的“代码祭司”们，正在用算力锻造数字永生权杖。

数字人的企业规模：天眼查数据显示，我国现存数字人相关企业114.4万家，仅2024年前5个月新增17.4万家，同比激增5.9%，相当于每天有1146家企业涌入赛道。

图5：数字人相关企业快速增长

技术核心层：科大讯飞、商汤科技、宇树科技等大厂掌控AI基座，依托大模型能力，数字人的形象可以个性化定制并呈现逼真的口型、表情和动作，同时具备AI文案生成等功能，帮助企业及个人轻松创作数字人短视频。如果需要更加精准的数字人生成，在影棚录制十几秒的视频就足以支撑制作一个数字人的素材。宇树科技公司也于2023年公布了一项名为“数字永生方法、系统、设备、存储介质和智能身外化身”的专利构想，旨在通过采集一个人生前的各种“存在痕迹信息”，经过深度学习模型处理，创造出能够模拟这个人思维方式、行为习惯和情感表达的数字化身。

工具层：魔珐科技、相芯科技等企业提供3D建模工具，单个人脸建模成本从2020年的50万元/分钟压至2024年的800元/分钟；硅基智能于2023年发布了炎帝大模型，结合数据和影像资料，重建已故亲人的声音、形象乃至行为习惯，用户可以通过DUIX智能交互平台与数字人进行互动。

应用层：被媒体称为国内“殡葬第一股”福寿园正大力推广数字人的实际应用。2023年6月，福寿园打造“记号、纪念、记载”三位一体的“3JI”创新产品体系，其中通过AI技术深度复刻逝者声纹、容貌、性格及思想认知的“数字人”技术，已成功为著名媒体人曹景行塑造了数字永生形象。目前福寿园已推出包括数字人图文版、语音合成版和定制数字人三类AI产品，试图通过“复活”用户逝去亲人的创新服务模式开拓业务新增长点。与此同时，企业正推进“情感大数据计划”，用户可上传逝者图文资料，由智能系统自动生成结构化回忆档案。为承载海量用户数据资源，集团正式发布了未来生命故事的全新载体“天堂社区”计划，并配套设计与建设中国首个生命数字服务中心“福寿元·数据中心”作为依托。按照计划，2024年将启动首批6万名用户的数字档案迁移工作，三年内完成30万份逝者数字资产的采集与持续迭代更新。

据艾媒咨询数据，2023年中国虚拟人核心市场规模达205.2亿元，预计2025年将突破480.6亿元，带动产业规模超6400亿元^[6]。三年翻两倍的曲线背后，或将为代码重构人类生死边界带来更多可能。

图6：《2024年中国虚拟数字人产业发展白皮书》

（三）价格战：数字永生技术的阶层分化

1. 高端定制市场

永生，一直是掌握权力和财富的人类金字塔尖阶层的执念。从古至今，他们不惜将财富倾注于虚无缥缈的寻仙问道，以及延年益寿的生物科技。随着AI技术的发展，赛博永生横空出世，引起了富豪们的兴趣。

石榴科技创始人Frank推出“意识永藏”的高端产品：流程涵盖记忆承载、思想复刻、意识上传，直至实现数字永生，且从前期搭建到后续维护，皆提供全方位服务，已有多位香港富豪为之豪掷百万。当富豪们能够凭借雄厚财力，通过购买这类高端产品，为自己铺就通往数字复生的道路时，死亡是否正悄然朝着特权化方向演变？是否只有拥有足够资本的群体，才有资格延续数字“生命”，留存记忆与意识？社会阶层的差异，是否会在生与死的界限上，镌刻下更为深刻且难以逾越的鸿沟？

2. 下沉市场生长

现实层面，下沉市场也正以惊人的速度野蛮生长。

当下，短视频平台上涌现出不少已故时代性名人的AI视频，尽管制作略显粗糙，却仍吸引众多点赞与关注。同时，淘宝、拼多多等电商平台上，“AI声音克隆”服务价格亲民，均价低于50元，便能生成基础版数字分身，打出“仅需几句话，克隆任何声音”的宣传语。这种低价服务的普及，并非单纯源于技术进步，而是多重社会因素作用的结果：一方面，中国的平均丧葬费用约为37375元，约占年平均工资的45.4%^[7]，国内丧葬成本居高不下，人们对低成本哀悼工具的需求强烈；另一方面，下沉市场用户基础庞大，对数字复生技术的拟真性存在误解，也期待它能高度还原逝者生前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市场需求，同时加剧伦理争议。

数字永生：情感经济背后的多重悖论

数字永生催生的情感经济市场，正陷入多重矛盾交织的困境。技术普惠背后的阶层投射、记忆保存引发的情感异化、商业狂热里的文化失重，暴露出产业的一系列问题。生死界限的模糊触发人格权属、数据隐私等伦理争议，而滞后的法律体系尚未界定数字人格继承规则与数据使用边界，使该领域陷入法律真空。在情感、商业、伦理与法律的交织中，数字永生正步入更深的未知。

（一）数字永生的伦理雷区

1. 个体尊严与意愿

与任何其他新兴技术一样，数字永生技术蓬勃发展的同时，引发的伦理道德争议也始终存在，首要的伦理困境即在于如何平衡技术可能性与逝者自主权。已故艺人乔任梁生前并未明确授权他人使用其数据进行数字化再现，但却被网友用AI进行“数字复活”，这是否与逝者生前意愿相悖？当算法能够完美模拟逝者语调表情时，又如何界定这种“仿真”是对逝者尊严的延续还是亵渎？

乔任梁的父亲曾对媒体表示，不能接受网络上流传的“儿子被AI复活”的影像，并称这种行为是在“揭其伤疤”。这说明，除了逝者本人，未经许可使用逝者形象还可能对加剧逝者家属的精神痛苦，变成一种“技术暴力”。

2. 个体情感依赖

当“数字复生”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时，亲人面对肖像、声音、性格甚至是思维表达都与逝者十分相似的数字人时，是否会产生深度人机情感，又该如何对待这种情感？

面对栩栩如生的数字复生形象，如果逝者的亲人失控般地沉溺其中，无法区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那么一时的精神安慰最终会沦为“精神鸦片”，对亲人造成二次伤害，危害其情感状态与心理健康。

图7：“数字人”和生者

（二）数字永生的相关法律问题

1. 死者的人格利益保护

学界认为，人死后不再享有人格权，但法律层面仍可以经由近亲属的权益主张来实现保护。我国《民法典》第994条明确规定：“死者的姓名、肖像、名誉、荣誉、隐私、遗体等受到侵害的，其配偶、子女、父母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死者没有配偶、子女且父母已经死亡的，其他近亲属有权依法请求行为人承担民事责任。”

当“数字复生”侵犯逝者的人格利益时，近亲属可以寻求民事救济。但这仍然属于一种事后救济，且现行法律在对该类问题的具体处理中暴露出滞后性，可能陷入解释困境。比如如何界定和衡量对逝者人格利益的“侵害”？尤其当“数字分身”融合多重数据源，原始人格要素与算法创造物之间的法律边界变得模糊。

值得探讨的是，“数字分身”是否应被视为新的法律主体，其权利义务归属如何认定。这不仅是法律问题，更涉及对“人格”在数字时代的新理解。

2. 死者的个人信息保护

“数字复生”技术应用必然涉及死者的个人信息，但死者的个人信息权利归属于谁？死者的个人信息能否继承？

我国《个人信息保护法》第49条对死者个人信息的处理作出专门规定，明确自然人死亡后，其近亲属可为“自身合法、正当利益”行使查阅、复制、更正、删除等权利，但“死者生前另有安排的除外”。这一立法设计凸显出死者个人信息保护与人格权保护的本质差异：传统人格权如隐私、名誉等受《民法典》第994条保护，侧重事后救济。

这种制度创新带来两方面讨论：其一，法律并未承认死者个人信息权利的可继承性，近亲属权利源于“自身利益”而非继承。其二，未来仍需通过司法解释明确“合法、正当利益”的具体适用场景。

3. 允许创建“数字复生”的同意规则

《互联网信息服务深度合成管理规定》（2023.1.10）第 14 条第 2 款与《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2023.8.15）第 7 条均规定，深度合成及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因涉及个人信息，需获得本人同意。

由上述规定可见，若自然人在生前未明确同意提供相关个人信息用于 “数字复生”，其死亡后原则上应禁止“数字复生”操作。

现行规定虽强调尊重死者生前意愿，但未明确“生前同意”具体形式要件。例如，生前同意是否必须通过遗嘱等要式法律行为作出特别授权？有学者主张，应通过立法或司法解释对“生前同意”形式进行细化规定，明确不同形式同意的效力范围，以避免实践中出现争议。

更为关键的是，当技术应用涉及构建具有自主交互能力的数字人格时，单纯 “同意”规则难以涵盖复杂伦理问题。即便死者生前同意创建数字分身，该授权是否包含允许数字身份持续更新、动态演化的权限？当前法律体系尚未构建分层式同意机制，缺乏针对“数字复生”特殊风险的针对性条款，也未明确生前授权范围与近亲属代决权边界。在此背景下，学界呼吁尽快通过立法解释或制定专门规则，填补制度空白，规范“数字复生”技术在法律与伦理框架内健康发展，确保技术应用既满足社会需求，又不违背基本法律与伦理原则。

图8：疑似由AI生成的乔任梁影像画面

来源：社交平台视频截图

（三）数字永生背后的现实冲突

传统的情感悼念消费主要依赖于实物纪念品、墓园服务及祭祀仪式，而数字永生则推动纪念方式由实体化向虚拟数字化转型。例如，2023年3月杭州安贤陵，借助数字孪生、AI技术、元宇宙组合等现代科技手段，使生者实现了与逝者“重逢”的愿景。基于生成式人工智能的“AI复生”服务正在快速商品化，成为新的大众消费领域。截止2024年4月7日，使用“AI复活”等关键词在淘宝平台上可检索到至少5000款相关商品，商品价格从5元到上万元不等。但这种永生技术的背后潜藏着三重现实冲突。

1. 技术普惠vs阶层投射

高端数字复生服务的高昂成本，使其主要面向富裕阶层。如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的全身冷冻保存费用高达20万美元，Neuralink等公司正在探索脑机接口结合AI意识存储，这些前沿技术的研发资金主要来自亿万富翁及科技巨头的私人投资。相比之下，面向普通大众市场的AI复生服务价格低廉但功能受限，如淘宝上“AI复活”服务的售价从10元到几百元不等，仅能提供简单的动态影像或合成语音。部分高端定制服务可提供更精细的复原效果，但价格高达数万元，对于许多普通消费者而言，仍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人们原本是带着对于亲人的爱与记忆的渴望来寻求帮助，却发现他们不小心撞进了将生命做成生意的商业场域。

大众期待数字永生成为面向全社会的一项善意服务，但由于经济资本的差异却成为一种奢侈品。在数字永生产业的发展过程中，不稳定的组织关系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可能打破原有的社会互动模式，甚至影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感联结。此外，数字身份的流动和控制权问题，也可能引发新的权力博弈和社会治理挑战。

2. 记忆保存vs现实逃避

数字复生技术的核心之一在于记忆的存续，但这一过程也可能削弱人们对死亡的正常接受机制。AI复生服务依赖于生前的语音、影像和社交数据进行模拟重构，如韩国DeepBrain AI出的“Re;memory”服务，用户支付约1万美元生成逝者的数字分身，并进行实时互动，这一技术在丧亲者中迅速流行，部分用户表示其帮助缓解哀痛。然而，过度依赖这种虚拟交流可能会干扰正常的哀悼过程，导致人们无法从持续的悲伤中解脱，陷入长期痛苦，使个人无法从真实的人际关系中获得必要的支持和安慰。此外，记忆的数字化并不等同于真实再现，数据筛选、AI算法优化和后期人工干预都会影响最终呈现的人格形态，导致逝者的数字化版本与真实个体逐渐偏离。以HereAfter AI为例，该公司利用机器学习模型整合用户生前的言谈和行为，但长期使用后，系统会根据交互习惯不断调整反馈，最终可能演变成一个“算法驱动的逝者”，而非忠实的记忆保存。

3. 商业扩张vs文化失重

数字复生技术正推动商业市场的快速扩张，但其背后的文化与伦理体系尚未完善。在资本推动下，逝者形象被商品化，逐渐成为可重复利用的数字资产，如“Digital Marilyn”可以与粉丝实时互动，进行流畅对话，AI生成的“冷门歌手孙燕姿”播放量破亿。然而，这种商业狂热带来了文化失重的风险，数字复生技术正在改变公众对死亡的认知。AI技术在全球市场缺乏统一监管。AI复活逝者牵扯到逝者的人格权和隐私边界等一系列相关问题。部分平台甚至出现“未经家属同意复生逝者”的案例，这类行为实际上是在娱乐或“消费”逝者，不仅没有尊重逝者及其家属的隐私权益，还将人物化为商品，挑战社会对死亡与尊严的传统认知。

时辰已到：我们需要怎样的永生

“真正的死亡，是被活着的人遗忘。”

真正的永生，或许不在于对抗肉体的消逝，而在守护那些让生命值得存在的脆弱性：未说完的告别、未兑现的承诺、随时间模糊的笑脸。唯有那些笨拙的、会流汗会发抖的拥抱，才是穿越生死隧道的永恒船票。正如敦煌壁画在氧化剥落中成就永恒之美，或许人类文明最珍贵的遗产，恰恰是坦然接受谢幕时刻的从容。在代码与生命的终极博弈中，唯有保持对消逝的敬畏，技术狂潮才不会将我们冲往算法深渊。

公众对于技术异化人类情感本质的担忧、对于死亡权柄被资本垄断的恐惧、对于存在意义被算法解构的警觉，正在重塑这个时代的生死认知。当代码开始为逝者呼吸，我们更需要追问：究竟是要创造不朽的数字替身，还是让每个生命在有限时光里绽放出超越永恒的人性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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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永生联合研究小组】

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复旦大学AI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

作者：朱俞霏、胡子微、蔡耀辉、邹欣悦、邹其含

指导老师：申琦胡湛

腾讯研究院：

作者：陆诗雨张鸿茹洪菊晗

顾问：周政华、王焕超

参考文献来源：

[1] 张震,李强.中国人口死亡高峰的特征与演化机制[J].人口研究,2024,48(03):20-34.

[2] 宋美杰,曲美伊.作为生存媒介的元宇宙：意识上传、身体再造与数字永生[J].东南学术,2023,(03):206-216.

[3] 刘旭阳,王广州.中国死亡独生子女母亲总量及变动趋势再研究[J].人口与经济,2024,(02):29-43.

[4] 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央视新闻.《中华遗嘱库白皮书》发布中青年立遗嘱数量猛增虚拟财产受关注[EB/OL].(2024-3-21)[2025-3-30].

https://news.cctv.com/2024/03/21/ARTIouRU3HuTkQboqYG0DYhf240321.shtml.

[5] 极客公园.售价高达100万的AI产品，有钱人排队求买，为什么？[EB/OL].(2024-9-20)[2025-3-30].

https://www.36kr.com/p/2957903459387143.

[6] 艾媒咨询.2023年中国虚拟人产业发展与商业趋势研究报告[EB/OL].(2023-3-31)[2025-3-30].

https://www.iimedia.cn/c400/92538.html.

[7] 环球网.全球丧葬费调查：日中德列前三[EB/OL].(2020-8-21)[2025-3-30].

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3zYKKZO6y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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